酒驾的司机,从侧面飞驰而来的轿车,轮胎在地面尖锐的摩擦和出租车司机歇斯底里的呐喊……
忍足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距离他出车祸已经过了整整四年,可回忆偏像蛛网缠绕包裹全身,每想遗忘就会更深刻地再一次铭记。他早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陷入泥潭,却始终不能习惯。
我明明失忆了啊……
忍足叹了口气,拿起床边的手机,时间才过凌晨6点。睡衣被冷汗打湿,头发乱糟糟地黏在脸颊上。
四年前,十八岁,高中毕业的寒假。父母说,是他旅游回来,从东京国际机场坐出租回家时,在十字路口和一辆酒驾的轿车相撞。万幸没有人员伤亡,但是车祸造成脑袋里多出一块血块,无法依靠手术解决,医生说不影响正常生活,只是有概率丧失部分记忆。
他明明记得从出生到此刻的所有时间节点。
今天是忍足去东大附院正式上班的第二周。家里给买的住房离医院很近,步行十分钟的距离,时间还早,足够他去晨跑再回来冲个澡。
迹部刚下飞机才十分钟,手机开机的瞬间收到来自慈郎的短信和电话双重轰炸:“迹部迹部,刚回国要不要聚一下!阿亮找了个很不错的场子要给你接风洗尘,我们这么多年没见,大家都很想你。”
迹部揉了揉眉心,九小时的时差就算是他也不是很吃得消。但是迹部对网球部素来纵容,这次也是:“本大爷才刚下飞机,好歹也给本大爷一点倒时差的时间吧……”迹部看到管家带着保镖从远处出现,和他们招了招手。
对面的慈郎不依不饶,语气骄傲异常:“这次可是慈郎组织的,网球部正选几乎都会来。所以一定要赶在别人之前先为你接风洗尘才行!”
都会来……
那忍足呢?迹部拿着电话的手一顿,正要脱口而出的问询又咽了回去。
他想起自己要去伦敦上大学前的一星期,忍足和自己告白却被拒绝的事。
见面会很尴尬吧。迹部下意识地如此思衬,内心却又在期待另一个答案。
“不过忍足来不了。”慈郎依旧和高中时一样软糯的口音再一次从电话里传出来,迹部没听出来他欲盖弥彰的掩饰。“刚开始在医院上班,休假倒不开。你也知道,医院这种地方最没有人情了……”
迹部没心情去听慈郎接下来的话,只问了他时间地点,说自己会按时到达便结束通话。
忍足家是关西钟鸣鼎食的医学世家,他会继承父辈衣钵再正常不过。他们都是从小目标坚定的一类人,绝不会做出因为感性而抛弃前途的蠢事。由此迹部在英国读完四年大学,忍足在东大医学院读完四年。
迹部轻轻笑了一声,现在忍足应该在关西的某家医院吧。
“少爷,今天的10点上午总公司有一场股东大会需要参加。东大附院的全身检查在中午一点,之后就可以休息了。”管家的声音从副驾驶传来,他报备完一天的行程后又担忧地说。“刚回国第一天,您不需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本大爷心里有数。”迹部双眼微阖靠在后座上。“下午送本大爷去东大附院后让司机先回去,后面要和慈郎他们聚一下,到时候本大爷再给司机打电话。”
“是。”
医院从来没有淡季和旺季之分,一年四季不管哪天都是熙熙攘攘。忙了一个上午,忍足总算空下来一会时间吃口饭,刚换下白大褂准备去觅食,等待电梯的几分钟立刻便有女医生凑上来:“忍足医生在这里还习惯吗?”
“如果还不能适应也太对不起坂本小姐这么照顾我了吧。”忍足的脸上挂着适宜的笑,桃花眼微微一扫顷刻让坂本医生红了脸。电梯门正巧打开,忍足体贴地挡住门,邀请坂本医生:“我有这个荣幸请坂本小姐一起午餐吗?”
电梯门一关上,目睹全过程的女护士们立刻蜜蜂一般团在一起嘁嘁喳喳地讨论起来:
“真不愧是忍足医生,这才来医院一星期,已经是第三个了吧?”
“住院部的浅井护士,呼吸内科的坂本医生。还有谁?”
“急诊科的松本医生,昨天下午我在停车场看到他们上的同一辆车,好像还是法拉利。”
“我听急诊科的人说过,松本医生家里很好挣,还和咱们医院院长交情匪浅,典型白富美,有一辆法拉利也不稀奇吧。忍足医生这下要一步登天了。”
“讲道理,忍足医生这么帅的谁看了能把持得住。如果不是护士长明令禁止严防死守,我也上去试试再说。”
“什么呀,那辆车是忍足医生的好吗。松本家那点钱忍足医生未必看得上,人家可是正经关西忍足本家的少爷。”
“那他为什么不去关西忍足综合医院工作,留在东京?”
“忍足医生从初中开始就是在东京读的呀。中学在冰帝六年直升,大学又在东大,留在东京大概是习惯吧。”
“说到冰帝我又想起了一件新闻,迹部家的继承人这两天刚回国。今天下午约了我们院的全身检查,这位可是全日本身价第一的继承人。姐妹们要是能攀上这棵大树,就算是下下辈子都吃喝不愁。”
“忍足医生和迹部是同届,你说他们两个认不认识?”
“同一年级这么多人,认识比较稀奇吧,而且他们两个似乎也不是同一班。”
……
科室从十二点半开始闲杂人等一律清空,上面说有个大人物要来做检查。
但是检查身体这件事属实和外科扯不上关系,忍足乐得清闲,在办公室和护士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护士长年过四十,看事通透又很随和,男女老少都很喜欢她,忍足也愿意和她说些话。
他们在办公室,门没有关,每隔半分钟就会有不同的护士从门前经过。护士长哪里看不破二十多岁女孩子的心思,笑道:“忍足医生很受女孩子欢迎呢,上学时也这样吗?”
“让您见笑了。”忍足回答,下意识顺着护士长的眼神朝门口望去,正巧和一个小护士四目相对,他和善地和护士笑了笑才收回目光。“不惭愧的说,感谢父母给的皮相比较好。”
一排气派的宾利相继驶来,最终停靠在楼下正门。被宾利拥簇的加长林肯上先下来一个人,忍足认识他,是迹部家的管家。管家眉目低垂,打开后座的门……
两个月前,忍足顺利在东大医学院毕业。家里尊重他不愿意倚靠荫蔽的决心,却还是给他在东京买了一套房子。忍足没有拒绝父母的好意,放弃租房,将大学寝室里的东西收拾好往新家搬。
然后发现了高二网球部夺冠时的合照,照片正中央的人有一头耀眼的金发,光是站在那里就会吸引走绝大多数人们的目光。
忍足拿起沾灰的相册,本能皱眉——他记得正选里所有人,唯独想不起这个人的名字。
据说是自己相处六年的部长,很臭屁很自恋。
又往后翻了一页,还是夺冠那天的照片。不知是哪个后援会的小姑娘不怕死的抓拍。明明正选全都在场,却只拍到了忍足和他并肩而立的身姿,时光定格在他把奖杯交给忍足的瞬间,和谐得塞不进去哪怕一根头发丝。
照片左下角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字“生日快乐”,日期是10月15日。
我们的关系……是这样吗?
忍足来不及的细想被脑内一阵翻天覆地的疼痛强行终止。
从加长林肯出来的那个人,穿了一身银色的西装搭配一件黑色毛呢大衣。屋檐把阳光剪得四分五裂,斑驳的碎影如烟花投射在他昂贵的黑色大衣上。明明着装肃穆,却艳丽得如同一朵殷红的玫瑰,馥郁芬芳又饱含朝气。
这就是他在中学六年网球部的部长。
——迹部景吾。
回忆不断拉扯,忍足回想起自己车祸住院期间,有人来看望问自己想要什么花。那时自己脑子混沌,连分辨一和二的大小都要思考五秒,却语言快于思绪地脱口而出:“玫瑰。”
然后吓了自己一跳。
“虽然有不少人觉得忍足医生你是那种花花公子,可是我倒是觉得你像是在身边的女孩子身上找什么东西。就是那种执念的……怎么说呢,或许是很重要的人的特点吗?”
护士长端着一杯水,话匣子早就打开。她说到兴起,抬头却见忍足看着窗外出神:“……忍足医生?”
“不好意思。”忍足连忙收回思绪致歉。
办公室门外有一抹黑色身影一闪而过,难以言喻的疼痛在脑内同时轰鸣。疼痛愈烈,他的答案愈发喷薄。放在电影剪辑里只能出现一帧的残影被按下暂停键,西装下精壮的肉体和越发精致的五官在心里一点点描摹成具体的人形。
“是玫瑰。”他呢喃道。
迹部的全身体检进行得很快,报告要等到下周才能拿。差不多到了和慈郎他们约好的时间,慈郎的地方约得很巧妙,距离东大附院两条街。迹部到的时候,人已经来齐。宍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背着他留回长发,拿着话筒在台上唱歌,凤在他身后抱着一把吉他伴奏。这俩人还是数年如一日的好。
迹部在vip席里找到网球部的一众旧相识。
他们正在玩骰子,输了的人在台上唱歌,见迹部到了便问他要不要来。迹部看到沙发里或坐或靠的众人,下意识去找属于他的左边专座,无果后才猛然想起那人连来都没来。迹部收起心思和服务员点下一杯威士忌,倚在沙发上摆手拒绝:“时差没倒过来,你们玩吧。”
众人没有勉强,又一轮结束,台上的两个人在周围男女老少的欢呼声中离场,回到席位后,又一次被岳人带头欢呼:“长太郎当年不愧是器乐部的中流砥柱,除了小提琴,吉他弹得也超棒!”
凤没变,害羞地挠了挠头:“向日前辈不要笑话我了,忍足前辈的小提琴可是在圣诞联欢会作为压轴登台献礼过的。”
迹部清晰地记得高一时的圣诞联欢会。圣诞节前三天,东京下了年前最后一场雪,一直持续到圣诞夜。不知道联欢会的策划是哪个傻子做的,放弃冰帝可以容纳千人的大礼堂不用,斥巨资在玫瑰园前搭了一个露天舞台。迹部坐在雪中,冻得一分钟把审批人骂了三遍:如果不是他前段时间忙得要死,也不会把这个晚会全权交给自己的秘书办。
等等,秘书是谁来着?
穿着抹胸小礼服的主持人就算满脸厚重粉底都挡不住她念出接下来的名字的兴奋之情,遑论区区一点雪。台下的女生的嘶吼几乎要将云层碾成粉末。
忍足在漫天雪花中,手拿一架小提琴,站在迹部正前方五米处。
迹部突然想起来,那个害他坐在这里冻得像个鹌鹑的睿智秘书,就是台上这位使所有女生疯魔的家伙。
忍足天生知道怎么运用他那张脸犯罪,眉宇间透出的风流浑然天成。浪漫和温柔全然释放,半阖在镜片后的双眼有笑意,情绪却不达眼底。他飘在雪花里,身上的每一处线条都量身定制得精细。女孩子们叫归叫,终究只能沉迷在他浮于表面的缱绻里。
很少有人看得清忍足。迹部托着腮不屑于女孩的花痴。
忍足的小提琴被工作人员拿下去,与此同时又推上来一台钢琴。
这家伙还真是什么都会。
这首歌迹部没有听过,岳人在旁边兴奋得盖过忍足的钢琴声:“这首歌我上周刚听过!侑士最喜欢的关西女星,很有名的那个。”
“别吵。”迹部不满地瞥了岳人一眼,后者眼睛瞪得大大的,下意识噤声。大概连迹部都没想到自己会愿意听这种东西。
前奏过后,忍足开始自弹自唱。
忍足的声音磁性太过,全然不像这个年龄段的人该有的音线。不少人说过迹部的声音好听到怀孕,迹部却想:那是你们没听过这家伙的嗓子。
又有点小得意。
随着最后一声钢琴键音,忍足的节目到了尾声,台下女生掌声雷动。世界在此刻被分割成两半,一半是雀跃一半是沉静。雪也在此刻下到最大,白雪纷飞之中,空气打上一层蒙版,世间万物皆被虚化,只有忍足是清晰的。
迹部看到忍足深深地朝他的方向望来。
他突然觉得下雪天在这里受冻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在英国上学期间也曾被同学问过手机铃声:“迹部,这是什么歌?日本的民谣吗?”
迹部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日本关西很有名的一位女星唱的歌。”
他始终都记得那晚的小提琴,那晚的钢琴,那晚的歌声,还有纷纷扬扬的大雪。
迹部最终还是加入了他们的游戏,几把之后输掉,惩罚是说出自己的一个秘密。
还没等他说,宍户先拍桌强调规则:“就算是迹部也一样,不能说一些没劲的东西!最好是情感上的!”
宍户输得最多,现在喝的属实有些多,估计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旁的长太郎拉了他好几次,却没什么用。
迹部笑了一声,觉得几年不见他的部员们忘记了自己身为部长的尊严。迹部向来输得起,这次也是:“那就说个你们都想听的。”
迹部的声音慵懒随意,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而来,迹部满意地笑:“在本大爷去英国前的一周,忍足和本大爷表白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黯淡下来,像是听到一个过期笑话般失去光彩。
“拜托,谁不知道忍足喜欢你啊,这算什么秘密。”岳人大吵大嚷说迹部耍赖,让他换一个。
迹部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你们会觉得他喜欢本大爷?”
高三开学的第一周,迹部还在英国游学没有回来。就在那星期,有个女孩和忍足表白了。按道理说和忍足表白的女孩犹如过江之鲫数都数不清,偏偏这个成了新闻。只因为这个女孩似乎和别人都不一样。
女孩似乎是特意为忍足从关西转学而来的痴心人,忍足对她也有特殊待遇:她和他一起去看过电影,一起去过烟火大会,一起在酒吧宿醉。她被忍足在图书馆复习,晚上等忍足放学,有时还会陪忍足加训。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忍足的真命天女——在他身边超过三个月没有被叫停。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因为他们从没开始过。
女孩和忍足告白的那天场面盛大,四月初的樱花深深浅浅从校园的开头蔓延到结尾。忍足在放学时被堵在教学楼门前,教学楼里,从一楼窗口的耳朵铺到五楼,人头耸动,所有人都在等忍足的一个“好”字。
可是忍足没有。
众目睽睽,女孩早已红了眼眶,却还是梗直脖子脆生生地问一句为什么。
忍足对于旁人向来没什么多余的感情,只是他习惯性待人随和,便让人有了他是个好相处的人的错觉。此时不留情面,倒让围观者想起了忍足的本性。
可是他提起这段本能地带上了温柔:“我知道你什么都好,对我也很好。可是他也很好,像个小太阳。还一身臭毛病,又自恋又高傲,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球练好了不吝夸奖,状态差了骂的狗血淋头。可是凡事都说先来后到,我陪他真的走过太多年。我是真的……喜欢他。”
忍足喜欢迹部,全世界都知道,除了迹部。
迹部不甘心,又问:“为什么本大爷不知道这件事?”
宍户脸颊红红,也敢对迹部翻白眼:“那周你还在英国没回来,全校十个人里九个知道忍足的心思,谁还敢在你面前提这件事。”
宍户这话怎么听忍足怎么渣男,长太郎觉得不对劲,又贴心地加了一句:“其实忍足前辈和那个女孩交集不多,只是学校论坛里经常传,久而久之就变成这样了。”
“本大爷说的秘密不是忍足喜欢我。”迹部顿了顿,企图把这件事说得像签合同一样云淡风轻,但是沾上“忍足侑士”四个字,再轻如鸿毛的事在迹部这都得重如泰山。“他和本大爷告白后,本大爷拒绝了。”
当时迹部拒绝后忍足没什么反应,反而笑吟吟地说:“我就知道结局会这样,但是说好了下周我去送机,你不会反悔吧?”
“本大爷会做这种不华丽的事?”迹部挑眉。
在场的众人沉默了一下,慈郎问道:“迹部你为什么不答应呀?”
迹部在被告白后,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才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冰帝的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位从关西为爱奔赴冰帝的女生,迹部也不例外。他亲眼见过女孩在铁丝网外等忍足时眉眼间满足的神采。
迹部景吾这四个字天生就和不自信扯不上半毛钱关系,但是在面对忍足时他从来节节败退。他比任何人都相信忍足喜欢他,他也相信忍足喜欢他的每一任男女朋友。迹部景吾只做最特殊的一个,否则就不。
“没什么。”迹部沉下嗓子不愿意再提。转了话题故作大方的埋怨有欲盖弥彰的滋味:“谁能想到忍足那个家伙这么小气,四年没给本大爷发过一条消息,连这次聚会都没来。”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最后反而是一直没说话的日吉看不下去,打破了诡异的沉默:“有一件事……我们一直没有和迹部你说。”
迹部抬头看他,不知为何心一个劲地往下沉。
——忍足失忆了,唯独只忘掉关于自己的部分。
“这件事不是我们想瞒你。”岳人拼了命的想解释,但是越说越乱。“忍足从机场回来的时候出租车和一辆车撞上,当时你已经上了飞机,做完手术醒过来后你又已经到了英国,总不能再喊你回来。而且……”
岳人突然闭上嘴,他试图找个完美的方法让刀子在迹部身上捅的同时,不会痛也不会流血。
忍足的脑子里有残余的淤血,不能接收任何关于迹部的刺激,否则有两种结局:
淤血受挤压破碎,记忆恢复。
淤血位移压迫神经,极大概率威胁生命。
所有人默契地选择在迹部和忍足面前闭嘴。
迹部故作镇定地去拿桌上点的那杯威士忌,整只手抖得不像样子,酒滚在冰块里从口腔顺着食道一滑而下,他的颤抖根本止不住:
刚到伦敦的时候,迹部总会本能地使唤人干着干那。总会在别人推门进办公室的时候,眼皮不抬地来一句:忍足你帮本大爷……
在看到余光一抹白皮肤时戛然而止。
然后意识到这里是伦敦,而忍足在东京。
在他看到垃圾策划时埋怨少了忍足这个得力的左膀右臂的时候,忍足躺在手术床上生死不明。
伦敦的第一年最难熬,不是学业多繁忙,也没有什么水土不服——迹部可是从小就在英国长大的。
他在日本,在那个家伙身边待了六年,开始不适应了。
习惯多可怕。
迹部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点开手机幽幽的光,远方的车辆汇集成一片灯海,匆匆行人如牛奶淌过整座城市,伦敦的深夜太暗了。迹部又一次问自己:后悔吗没有答应他。
在他怀念没有人会像个老妈子在他打完球冲凉后一边碎碎念“迹部你这样一定会头疼”一边帮他任劳任怨的擦头发时,忍足在ICU里一动不动。
在他适应没有人提醒他一会下雨记得带伞,接着在真正下雨的时候闪现到果然没带伞的迹部身边,体贴到可怕地抽出一把伞,笑意嫣然:“我就知道你不会带”的时候。医生和忍足父母说,万幸捡回一条命,但是背上的疤,除非找到厉害的医美或许可以祛除80%。
他时常又一次在睡前打开手机,忍足的晚安短信成百上千条躺在他的邮箱里,日期却截止到来伦敦的那一刻。迹部再没收到过忍足的天冷加衣,再也没看到他发来的诸如“山田介绍了一家很好吃的寿司店,有时间一起去吧”的短信,生气地像个小孩子发誓再也不要理忍足。
因为他,忍足遭遇车祸在病床生死未卜。
所以忍足彻彻底底将“迹部景吾”从记忆里删除。
人只有在失去时才会犯贱开始怀念拥有。
迹部只有在失去忍足后,才会觉得这个家伙有多弥足珍贵。
他顺着酒吧落地玻璃窗看去,外面下雨了。
记忆里有一场雨,也像是今晚这般气势滂沱。
高一网球部在最后的决赛输给立海大。2-2,迹部和幸村的S1对决以4-6败北。
最后场地里所有人逐渐散去,只剩迹部把毛巾盖在头上,一语不发地坐在休息椅里。有正选想来安慰他,人还没走到眼前就被忍足在远处劝走——那家伙总是这样,看事情太通透,活得像他肚子里的蛔虫。
那是入秋的第一场雨,雨滴在空气中洗刷夏日的燥热,也洗刷掉少年躁动雀跃的心魂。入夜时分第一滴雨终于降落地表。失去视觉,反馈更强烈地加给别的感官。迹部不知道自己在此坐了多久,目光所及周围的地面以自己为中心画出一个小小的、干燥的圆。
他抬起头,是一手撑伞一手玩手机的忍足。他还是那种荣辱不惊到说难听点完全就是不在乎输赢的模样。迹部本该生气,心说你既然知道让别人别来找倒霉,怎么自己不知道离我远点?
但是在忍足望向他的瞬间,两人四目相对,迹部看到忍足眼底的情绪泛滥成灾,听见自己的心跳骤然而停。
“我不想和你说明年再来,你不爱听。今年输了就是输了,是我们技不如人。”忍足收起手机,换了只手撑伞,把空出来的手朝迹部伸过来,骨节分明,掌心一层打球磨出的薄茧均匀分布。“可是我想陪你。苦难也好荣誉也罢,我陪你。”
惨白冰冷的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冰凉的水泥地砖上,显得格外渺小。冰帝的太阳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椅子上,黑伞挡过风雨,有废弃的网球在角落里瘪掉,被尘土染成灰扑扑的脏模样。
乌云挡住天上的月亮,所以迹部的月亮和他说:
没关系,我陪你。
恍惚间声音问他:迹部你喜欢忍足吗?
怎么不喜欢?迹部又灌下一杯冷冽的威士忌。
就算知道他是花名在外的playboy,迹部也义无反顾地喜欢他。喜欢迹部的女生被嘲笑是母猫,是飞蛾扑火。冰帝的太阳光辉照耀众生,却不可能只温暖一个人。
可是太阳也是俗人,当月光温柔,连太阳都没意识到,他喜欢上了月亮。
也情愿飞蛾扑火。
迹部家的私家车在他们背后缓慢跟随,两人一路无言,在雨声中漫步到迹部宅。他们的默契本就如此,一个不用说,一个都懂。
那天是10月3日的夜晚,在迹部准备和忍足说再见的时候,厚重的零点钟声从远处庄严响起。
“生日快乐。”
忍足不再说一句话,微笑着目送迹部进家门,就像三年后他微笑着目送迹部离开日本一般。
没有人比忍足更想给迹部一个冠军作为生日礼物,可是他到最后也没提,因为没做到。尽管他的那场S2打赢了。
万幸迹部都懂。
高二夺冠在10月15日,迹部把奖杯送到忍足手里,趾高气扬地嫌弃忍足的惊讶,嘴角的笑意却压不下去:“这是你去年‘生日快乐’的谢礼。”
这个冠军奖杯是热血是不甘是失败后重头再来的决心和勇气。
是偷偷向忍足说的一句“生日快乐”。
如果不是遇到坂本医生,忍足原本带了便当准备去食堂吃。但是他素来不会拒绝女性,于是在包里亲手做得便当一直到晚餐才重见天日。
东大附院的食堂很大,可是不凑巧赶上饭点,有空余座位却很少有空余独坐。忍足运气不错,占到了最后一张四人餐桌。下一分钟,松本医生出现在眼前:“没有位置了,我可以坐在忍足医生这里吗?”
女孩指了指忍足左边的位置,本能排斥大于理性的绅士,身体反应先行一步地拒绝了松本的要求:“不介意的话,请坐对面吧。”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左边会是禁地。不论是约会也好,还是位子也好,他从来没有让任何一个女生占用过左边。好像是……给谁留下的特权。
本想和忍足亲密接触的松本泄气,依旧得体地在他对面落座,见到了桌上已经打开盖子的便当盒:“这是忍足医生亲手做的吗?”
便当盒里整整齐齐码放着精巧的箱寿司,还有一些天妇罗。
“好厉害啊,箱寿司是关西那边的特色吧。”松本最擅长交际,不管是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她都能夸出花来,更何况是本欲更进一步的忍足。
忍足如何看不透她的心思,没点破笑了笑:“以前在家妈妈教过。”
“天妇罗呢,也是忍足医生自己做的吗?我还以为你们关西人口味淡,不会吃这种重口的东西呢。”
忍足拿着筷子的手一愣,他虽然在东京生活超过十年,但是骨子里的关西血统使他确实不爱吃这些味道浓的东西。有时候一时兴起带饭,也总会和今天一样,做出几道地道的关东菜。他几乎不吃,却每次都会做。
“我可以试试吗?”松本害羞地说。
忍足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神微微闪动:“这次随便做的,材料都不是很好,松本小姐想吃的话,等下次好吗。”
再一次被拒绝的松本丝毫不气馁,换了个角度继续找话题:“之前忍足医生你推荐的红酒我爸爸很喜欢。让我有机会一定要请你去家里做客才行。”
忍足和松本认识的契机便是松本爸爸的生日,那天鬼使神差的逛到一家酒庄,碰到了在挑红酒的松本。那家酒庄的经理似乎认识他,“忍足少爷”叫个没完。忍足对这里没什么印象,一看标志:ATOBE。
他想,大约是沾了自己中学的那个部长的光。
比起红酒忍足更偏爱日本酒,但是在红酒方面他却又得天独厚的造诣,产地、年份、品类、外观全部手到擒来。刻在脑子里的熟练使他几乎没费什么功夫便帮松本挑了一瓶合适的。
酒液汩汩从瓶中流淌,在高脚杯中浓郁堆积。
像一朵玫瑰。
经理给了松本一个很优惠的价格,说是他家少爷和忍足少爷是旧相识。
但是忍足不记得了。
大概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吧。
婉拒了松本提出的送他回家的好意,站在门前故作轻松地想,心里却在悄然中空了一块。
今天不是忍足的夜班,但是当他观摩完最后一台手术时,天早就黑下来了。窗户外不知何时开始下雨,入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忍足脱下白大褂后叹了口气,朝桌子下面安静摆放地两把雨伞看去:他是在不知道出车祸后忘记了什么,但是生活里稀碎的点滴总能给他一种无厘头又不得不这么做的强调。
就像是这两把肩并肩的伞。
我明明只有自己一个人啊。
要是被雨渗进来就不好了。他如此想着,伸手去关办公室的窗户。目光无聊地朝窗外打量,医院门外不远处有一道黑色的身影,脚步蹒跚地在人行横道上七扭八拐。明明落在忍足的眼里只能是一个小小的点,他却有十二万分的自信笃定那个人就是下午彻底表现万恶的资本主义的迹部景吾。
他抓过两把雨伞冲出办公室。
他想,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习惯带两把了。
聚会结束,众人散去。没有人问迹部需不需要雨伞,所有人都默认迹部家的管家一定像个门神现在守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迹部没点破,也没喊司机。他后面酒喝得有点多,借酒浇愁这件事从前被嗤之以鼻,现在也真香了。
推开门的瞬间,像是打通了另一个世界。
行人从身边快速走过,车辆疾驰,鳞次栉比的高楼灯光闪烁。雨帘将视线圈得只余方寸,他抬起头朝不远处的东大附院看去,好似越过千里。
刚刚他们告诉他,忍足在那里工作。
迹部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不管承不承认,他实打实地在心里埋怨忍足的小气整整四年。自己抱着一种小孩子气四年不曾换过国内手机号码,为的就是从来没有盼来的那个人。而今晚真相大白,自己四年的赌气像是一拳蛮力打在棉花上。
忍足什么都没错。
那他呢?
迹部不知道自己在雨中走了多久,感觉自己离东大附院越来越近,好像这样,就可以离那座建筑里的某个人越来越近。
“迹部你去英国的话我要怎么办啊。”送机那天,忍足坐在长凳上抬头在显示屏上找迹部的航班,他的下颌骨曲线流畅,嘴角弧度微微弯曲,像是上周和迹部告白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也没有被拒绝过。“少了学生会长给我开的特权会很难过吧。嘛,总能适应的。”
一直搬家一直转学的忍足确实比谁都有自信说出这种话。他在人前是随和的贵公子,内里的冷漠疏离只有网球部正选们知道,小动物可能有天生的直觉,岳人私下里和迹部吐槽过好几次。迹部却没意识到过,忍足是个能在任何环境泰然处之的变色龙。
不适应的反而是迹部。
他是如此张扬任性的性格,对身边所有人和物的把控分毫不差。看似力求完美,实则是个小心眼,对环境几乎没有适应力,幸好他有足够的魅力让环境适应他。
他们是天生契合的两幅画卷,在一起就能拼接无与伦比的未来。
“喂——”马路对面响起低沉、性感的男嗓,和圣诞联欢会相比平添两分沧桑。迹部觉得自己大概已经出现幻听,却还是期冀地望去。
针脚般厚重的雨帘下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米色大衣在风中翻飞,纵然在雨中也是从容不迫的贵公子。忍足在东大附院的门口,焦灼地撑伞朝他而来。
迹部在酒和雨的双重作用下脑袋有些炸,脚下却不受使唤地朝马路对面走去,他没有看到,现在是红灯。
迹部站在路中央,头疼欲裂。凌冽的风如刀子割开雨帘,刺眼猛烈的车灯教人睁不开眼。
酒驾的司机,从侧面飞驰而来的轿车,轮胎在地面尖锐的摩擦和出租车司机歇斯底里的呐喊……
梦中的场景和现实无缝重叠。
忍足的脑袋在一瞬间过饱和,CPU几乎要从他的天灵盖烧出来,有很多记忆在电光火石间回归原位。
“迹部!”
手中的雨伞在地上翻滚。
迹部被一股力量猛然推到人行横道边,摔在地上的同时听到有肉体和汽车坚硬的铁板相撞的声音。
血腥味和地表泥泞的雨水混合冲进鼻腔。血渍在柏油路上蔓延,一分钟前干净的米色大衣上尽是红灰交错斑驳的痕迹。分不清脸上是雨是泪,迹部瘫坐在满身血迹的忍足面前,比他更无生气。
——这一次,又是因为我。
枯叶重回树梢,瀑布逆流而上,子弹退回枪膛。
时光反转回去,他宁可忍足侑士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自己。
忍足父母来时,“手术中”三个鲜红的字在惨白的墙上分外鲜明。担架车一路滚过的水渍早就干透,迹部一身是黑坐在这样的背景里,从头到脚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见到迹部在这里,忍足父母已经能把事情串个大概出来了。
迹部家的管家早早就来来,手里拿着干净的衣服候在一旁,见到忍足父母仿佛看到希望。然而迹部比他的反应还要快一拍,九十度的弯腰早在迹部十二岁时候几乎就没做过了。
忍足父母吓了一跳,连忙要扶他起来。
“副院长和我说过了,主要都是外伤,不会危及生命,你也不要太自责。”
迹部却岿然不动,身上像是负重百万压得他直不起身:“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这一次,上一次……”迹部垂在身侧的手在他都没发觉的时候开始不住的抖。
忍足和美整颗心揪在一起,眼泪扑簌簌地落:“你这样子,侑士也不会想见到的。”
忍足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在高中毕业的暑假将迹部忘记。失忆的忍足和之前几乎无差别,一样的风流倜傥,冰帝的天才将定冠词转成了东大医学院,后来又变成东大附院,他身边从没少过红袖添香,却也始终片叶不沾身。
他是浪子又是游侠。骨血里有风的豁达又有侠的追逐。可是没人知道他在追逐什么,除了他自己。他在找玫瑰,盛放的、殷红的、使触碰之人满身鲜血却又念念不忘的,玫瑰。
大学开学第一天报道,他在学校池塘里发现了一株并蒂莲。
“迹……”他本能开口发出一个音节,然后头疼欲裂。
曾经有人乐于接受他分享的稀碎小事,可是他不记得是谁了。
四年前感受过的疼痛再一次复制重来,睫毛翕动见能看到一点模糊的金色,静悄悄地伏在床边。忍足很想抬手,却发觉全身的力量早已交给疼痛。
“忍足!”迹部在床边趴得如履薄冰,院长说这一两天忍足就会醒来,他便一两天都没敢离开病房一步。还好,这一次忍足先看到的是自己。
“你……”迹部话里有犹豫、有紧张,目光闪烁。“记得我吗?”
院长说,这次的车祸导致忍足脑内的淤血散开,也算因祸得福。
“你在说什么傻话……”忍足的嗓音沙哑得像从百年老窖刚刚开封,他每说一句话,疼痛都会伴随铁锈味在口腔扩散。可是顾不得这么多:迹部景吾不该和畏惧有任何牵扯,忍足丝毫不怀疑只要他有一瞬间的犹疑,迹部就会从出口夺门而去。
“有谁敢忘记冰帝的王呢。”
忍足因为输液而冰冷的手覆在迹部的手背上,他感受到迹部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轻轻的,有迹部细不可闻的一声长叹。
时间定格在这一刻好不好。
世界上每一秒都在经历生离死别,每一处都有无数悲欢离合。可是这些都和忍足侑士没关系。
他以全身最后的力量抱住迹部,像是一张纸片贴在他身上:“对不起,是我醒的太晚了。”
迹部喜欢忍足,全世界都不知道,除了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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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以为我从11年开始就告别狗血告别失忆梗告别车祸梗了
对不起我真香了
我爱虐恋×
并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东西